论人望
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情况下,凡被公认为确实可靠的人,即托以某项事务,必可望其顺利应付,或付以某种任务,必可期其圆满完成,而论其人品也较一般为好的人,就可以称为有人望的人物。
人们在社会上的人望,有大小轻重之分。如果使用不当,就不能发挥任何效能。姑且从小的地方说起。例如叫一个学徒拿一角钱去买东西,他就只有一角钱的人望,也正是相当于一角钱的人物。如果付托的钱由一角逐渐增加,一直到充任拥有几百万元资金的银行经理,或一府一省的地方长官,不仅掌管大量的金钱,还要负起决定人民贫富荣辱的重责,如非素有人望的人,绝不能当此大任。倘若所用的不是才德兼备众望所归的人,就会怀疑他不能胜任。一怀疑起来就没有止境,结果虽加以严密监督也是徒劳,反而伤了感情。这种实例是很多的。如人们都相信三井、大丸的商品货真价实而盲目购买;又认为马琴的著作一定有趣,一看标题,即大量地预约定购。因此三井、大丸的生意益臻兴隆,马琴的著作日渐畅销。在商业和著述方面尚且如此,足证人望之关系于吾人者甚大。
使力能扛百斤者扛百斤之重,将千金之款借与拥有千金财产的人,这是根据实力行事,与无形的人望信誉无关。但是天下之事,往往不是这样简单,有人无百斤之力,却能撼千斤之重;又有人虽无千金的财富,却能运用数十万元之款。今试突然前往著名富商的帐房清查他的出入帐目,可能发现收支相差到几千几万元之多,而且可能远远超过这个富商的全部财产。这时他是连一个一文不名的乞丐还不如。但是社会上的人,对他并不是这样的看法。就是因为这个商人还有人望,可见人们在社会上的人望,既非由体力大小而定,也非由金钱多少而得,而是依凭聪明才智的活动和正直道义的信誉积累起来的。
那么,人望属于智德范畴,应当是肯定的了。但是古今社会上的事实,却不全是这样,而且有很多恰好相反的现象。例如庸医为了增加声誉而大大装璜其门面;药商为了推销药材而挂上金字招牌;矿山主人在帐房里装置空空的金柜;学者在书架上排列长年不读的原文书;还有人坐在人力车上翻阅报纸,到家后却大睡其懒觉;又有人星期日在礼拜堂里虔诚祈祷,次朝却与妻子大事争吵。在复杂的社会里,真伪不分,善恶混淆,孰是孰非,判断非易。甚至表面上好象是众望所归,实际上却是愚昧缺德寡廉鲜耻的人,也比比皆是。因此见识远大的人,每视荣誉为浮生之虚名,不屑追求,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实不为无因。其用心倒也值得称道。
可是世间凡百事物,如果专就一个极端来看,即不免发生偏差。如上所述,所谓有见识的人不求世间一事,似乎大可称道。但在决定求与不求之前,辨明所求荣誉之性质。若所求果系极端的虚名,如庸医的门面和药商的金字招牌,自应远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社会上人事万端,也不一定全属虚伪,因为人们的智德,好比是开花的树,荣誉好比是花朵,栽树而得花是当然的结果,又何必远避?如不明辨荣誉之性质,一概抹煞不顾,即无异毁花而隐树了。隐树即不能发挥其功能,恰如死藏活物,是于世无补的。
由此可见,人们不仅可以谋求人望荣誉,而且应当努力争取,要紧的只是所求要恰如其分罢了。以身心的活动来争取社会上的人望,好比用斗量米给人一样,量法高明的,可能一斗多出三合;不高明的可能只量出九升七合。我们所说的恰如其分,是不多不少,一斗就是一斗。用斗量米的方法虽有巧拙不同,但所生偏差,不过二三分上下,若以同样方法来衡量才德的作用,其偏差就决不会止于二三分。高明的可能多量出二三倍,不高明的却连半分也多不出,这种不规则的量出行为,对社会妨害很大,原属可恶,但姑置不论,这里只为严格执行衡量的人聊们进一言。
孔子说道:“君子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这是孔子为了矫正当时流弊而发,讵料后世腐儒竟将此言死记心中,不知灵活运用,结果益增流弊,成为无言无情的怪物,不解忧乐的木偶,而世人反而尊之为崇高幽雅的君子,岂非天下奇谈?我们现在如果要想改正陋习,进入活泼生动的境界,多接事物,广事交游,知己知彼,尽量发挥一己的才能来为个人、为社会人类造福的话,就须具备以下的条件:
第一、要善于词令,文字固为记事达意的有力工具,对于著述通信,尤为重要。但如与人接近和直接表达己意,则非语言不可,所以言词必须流畅活泼。近来演说会很多,可以听到有益的事情,诚属有利,如言语通俗流畅,则演说者和听众双方均感便利;但如短于言词,词汇贫乏,听众即觉听不顺耳。例如教师在讲堂授课,遇到从外文译出的讲义上有“圆的水晶球”一语,教师本人以为意甚明显,不必多加解释,仅正颜厉色的凝视学生,反复地说“圆的水晶球”,而学生则仍不甚了解。如果是善于辞令的教师,就会这样详加说明:圆是周围无角,好象我们常吃的元宵;水晶是从矿山挖出来的象玻璃一样的透明体,甲州等地出产甚多。用这样的水晶加工磨制出来的圆球,就叫“圆的水晶球”。这样一说明,则虽妇人孺子,也能充分明白了。不能流畅地使用语言,是不肯研究演说技术的结果。近闻有些学生,往往由于日本语言不能畅达其意,而用英文来演说或写文章,日本人而不能用使用本国语言文字,真是愚不可及。大概这些学生是在日本生长而尚未充分掌握日本语言的人。一国语言是随着社会繁杂事物的发展而渐渐丰富起来的,国人应无不能流畅使用之理,这点姑且不说。总之现代日本人,必须努力掌握现代日本语言来增进辩论的技能。
第二、容颜要明快和蔼,不要使人望而生厌。胁肩谄笑,巧言令色的人、固属可鄙,而终日愁眉苦脸,如坐愁城,如丧考妣的人也令人生厌。须知容颜活泼愉快,是人的道德条件之一。在处世接物上最关重要。人们的容颜,好象家宅的门户,要广交好客,首先要打开门户,洒扫门庭,使人乐于前来。可是现在有些人与人交接,非但不和颜悦色,反而摹仿伪君子的模样,态度枯涩,这就等于在门口挂上骷髅,门前摆口棺材一样,又有谁来与你接近友好呢?现在世界上都称赞法国是文明的泉源和传播知识的中心,这是因为法国人民举动活泼轻快,言语容颜和蔼可亲,并蔚为风气的原故。
也许有人会说,言语容颜属于人之天性,未可强求,无论怎么研究都是无益的。这句话好象是对的,但如自人智发育的原理上来看,即可知其不当。大凡人们的身心活动本身并没有什么作用,而活动其四肢即能强健筋骨,这就是意义所在。言语容颜既然也是人们身心的活动,如经常放置不用,又怎么会自臻上乘?可是过去日本人对于这样重要的身心活动向不注意,这是非常错误的。我们今后虽然不一定希望把言语容颜说成是一种学问,但也应该把这项身心活动当作道德条件之一,不可等闲视之,而须经常加以注意。
又有人说,和颜悦色是修饰外表之事,如果把修饰外表当作人与人交往的要道,就不能只限于容颜,他如衣服饮食也应该加以讲究;如以身分不相适应的饮食招待气味不相投的客人,即犯了虚伪交际的毛病。这句话也似乎有理,不过虚伪是交际的弊害,究竟不是交际的本质。事物的弊害多与其本质恰相反对,所谓“过犹不及”的话,就是弊害和本质相反的评语。例如吃东西的目的本来是营养身体,但过食反有害于营养,营养是吃东西的本质,过食则为弊害。这就可以说是弊害和本质相克。总之与人交际必须出自和睦至诚。如果流于虚伪,就不是交际的本质,反成交际的弊害了。
大凡人与人之间亲莫过于父子夫妇,而保持此种至亲关系的力量,除和睦真诚外别无他物。故须清除表面的虚伪。虚伪清除干净后才能看到至诚之所在。要使社会交际的关系亲睦,也重在真诚,这和虚伪是不能相容的。当然我们现在并不希望一般人民之间都建立父子夫妇一样的亲密关系,不过指出其应当遵循的方向罢了。现在一般对人的通俗评语,如某人爽快,某人急躁,某人太不客气,某人淡泊,某人很有丈夫气,某人言虽多而不失为好人,某人虽好闹而不是坏人,某人虽沉默寡言而甚亲切,或某人虽外貌可怕而系有口无心的人等等,恰好都能表明家人之间的关系,真可以算得和睦真诚了。
第三、世人每多曲解“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语,以为学者是学者,医生是医生,只要职业不同即老死不相往来,虽有同窗同学的交情,一旦离校分手以后,或为商人,或为官吏,即千里隔绝,视同吴越,而忘置脑后。其实人们交朋友,不但不应疏远旧友,更宜兼求新知。因为社会上的人如果不相接触,即不能互通声气,从而也就无法了解对方的为人。试想世人陌路相逢,岂能均成密友?充其量不过再十人中偶然获得一人,二十人中便可偶然获得二人罢了。人们要想彼此了解,均非从交际开始不可。人望荣誉,可以姑置不论,环顾现在社会上一般所谓知己朋友,多半都是为了彼此的目前利益。早年同船过渡的人,今日偶然相遇于银座街头,可能无意中互得便利;今年常来我家的菜贩,来年也许会在遥远的旅途相遇,得他看护我的病体。人类虽多,究非牛鬼蛇神,更非伤害我的恶敌,实应毫无忌惮地推心置腹,慷慨周旋。所以广交之道,就在于尽量多方面地开动脑筋,在多才多艺、不偏一隅的原则下,广事交接。或以学问接近,或经买卖相交,或作书画密友,或成棋奕对手,只要不是放荡冶游的坏事,无一不可作为交友的机会。哪怕是艺能极少的人,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吃饭喝茶。再等而下之,与筋骨强壮的人掰腕角力,也可以尽欢助兴,帮助交际。掰腕与学问虽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以世界土地之广,人类交际之繁,岂能与井中之蛙相提并论。人而不愿与人为伍,岂不是怪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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